哥哥我在南山坡上,
沟里岔里,
手提镰刀,
二磨腰腰,
上去一出,
盘回一遭,
嘶溜嘶啦,
嘶啦嘶溜,
割莜麦哟
一一亲亲!
妹妹我在锅头跟前,
白肐膊膊,银手镯镯;
推的窝窝,薄圪凌凌;
搓的鱼鱼,细圪铮铮;
山药芥芥,白圪生生;
调点芫荽,绿圪茵茵;
炝点辣椒,红圪腾腾,
吃莜面哟
一一亲亲!
——爬山调《莜麦情歌》
童年和少年时代,家里的主食就是莜面。新磨的莜面味道醇香,不管是搓鱼鱼、推窝窝、擀囤囤、蒸块垒都香甜可口,永远也吃不腻。
母亲推窝窝技艺高超,那是童子功。右手背驮一块莜面,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夹住,随时夹下一块来,用手掌在坛盖上顺势一推,再用左手的食指卷成桶状摆到笼甑①里。这一推一卷的动作,既连贯又和谐,如行云流水般舒展自如。捏好的窝窝薄如蝉翼,排在笼里,如蜂窝般玲珑剔透。
吃莜面离不开山药蛋,如果再捡十几颗皮糙、形圆、个大的山药蛋蒸莜面时提前煮在锅底,莜面揭笼时山药蛋正好爆皮开花,你就心满意足地享用吧。
余幼家贫,吃莜面没有好调和,一般从酸菜缸里捞点烂腌菜,炝点葱花、扎蒙蒙,就是调莜面的全部佐料,当然油炸辣椒也是必不可少的。最后再喝一碗原汤化原食的蒸锅水,由舌尖直到全身心都熨帖。
儿时,耍得饿了,一碗冷调莜面也吃得我余香满口;或者笼甑里只有几个“讨吃子行李”(莜面囤囤)和“山药片片”了,也不要紧,随手抓起来就往嘴里塞。什么是美味?这一卷儿讨吃子行李和山药片片就是!
“莜面馏汤汤,庄户人上排场!”如果把羊肉切成丝丝,再加上葱丝、姜丝、辣椒丝、咸盐、胡油,上笼现馏臊子,那就是难得的美味了。得胜堡的老人们经常说:“毛主席他老人家吃莜面肯定也是现馏羊肉臊子!”那种对生活纯朴的不能再纯朴的满足,瞬时写在老人们的眼角眉梢。
莜麦是雁北的主要农作物,因为那里的土地贫瘠,只能种生命力极强的莜麦。当地流行的谚语是这样描述莜麦生长情况的:“种一坡、打一车、收一簸箕、煮一锅、吃一顿、剩不多。”可见土地的贫瘠,也可见莜麦的金贵。
莜面好吃难消化。六十年代,我看过一本《记贺龙》,沙汀写的,是记贺龙的一二〇师,在山西岢岚县的故事。南方士兵到了盛产莜麦的岢岚,由于急行军的饥饿及莜面的好吃,当晚就有战士被撑死。据一个大学的同学说,当年他们上海知青下乡来到内蒙古的兴和,已是黄昏时分。由于不识饥饱,莜面吃得多了,一晚上所有的同学都肚疼的哼哼唧唧。后半夜同学们口渴,喝了凉水,没到天亮都开始跑肚,男女厕所里堆满了人。
我这位同学猜疑,他们跑肚是因为农村人不讲卫生所致。他说,房东大嫂那双手黑的好像从大年初一起就没有洗过。推窝窝时,大嫂一边推,还一边不住地用手擤鼻涕,看得他们目瞪口呆。他说,尽管如此,这窝窝上倒上卤,吃起来还真筋道。我说,不干不净,吃了没病。再说莜面经高温蒸熟,哪里还有细菌?
莜面好吃,只要吃过一回的人就不能忘怀。前四川省委书记李井泉,曾在大青山打过游击,老婆是我们丰镇人。这家伙七十年代初来呼市,一下车就提出要吃莜面。听说他在车站西街莜面馆落座时,封锁了半道街。
听母亲说,解放前,丰镇的比利时修女,也喜欢吃莜面。丰镇的比利时修女满口丰镇话,有时教民请她们吃饭,她们往往会主动说:“莜面挺好的,今儿个咱们就吃莜面哇,多馏几颗山药!”有时在街上碰见,她们也会主动问候:“您儿抓恰(做什么)?”引得众人哄笑。
昔日苦寒粮,如今真美食。近年来,内蒙古的西贝莜面村在香港落地。据说许多香港精英人物纷纷光顾,他们对内蒙古搓莜面的小姑娘穿的印花蓝布衣裳非常欣赏,对她们现场制作莜面也很感兴趣。现在在北京吃一顿莜面要一百多元,估计在香港还要翻倍。
吃莜面最好的氛围是在农村的大炕上。虽然盘腿有点难受,但靠住盖窝垛,一边抽烟一边欣赏女主人搓莜面、推窝窝、擀囤囤也是一种享受。七勺锅里的水开了,笼甑坐在锅上,半大小子玩命地拉风匣,直到大气上来才能稍微松一口气。
蒸莜面的时候,三尺见方的油布已铺好,碗筷已上炕,调好的菜汤、炝好的辣椒齐备。围坐在油布周围的人,单等莜面揭笼。
莜面揭笼,热气蒸腾。硕大的笼甑直接稳在油布中央,人们围坐好,纷纷用筷子去挑。屁股一欠,一挑一片”,吃的众人汗爬流水。待到最后一人喝完一碗蒸锅水,盛宴才算结束。蒸锅水有多重要?得胜堡有一人吃完莜面忘了喝蒸锅水,已走二里地,为了原汤化原食,又返回去喝了。曰,好舒坦也!
五舅年轻时,常赶车从大同煤窑拉上蓝炭贩往口外。他说,晌午时分,一走到车马大店的大门口就能闻到一股扑鼻的莜面香气。院子里三三两两的马车已经卸了套,跟车的张罗着切草喂牲口,饮水。车倌们则先从车上拿下来两个布口袋走进店房,径直来到灶前,放下口袋对大师傅粗着嗓子喊道:“二斤莜面窝窝,山药个人拿哇。”大师傅一定会满脸堆笑地应承:“好唻!马上就便宜,快去拿行李,二炕头还没人。”说话间非常麻利地取秤约了莜面倒在一个黑釉的瓷盆里,回手从开水锅里舀起一瓢滚水,细细地倒入面中,一边倒一边用筷子圪搅,看比例差不多就就住手。再粉上十来八分,就开始用手和。来回使劲地揉搓,几个回合那二斤莜面就变成了一个光溜溜的面团。
这时他搬出一块石板来,底下用搌布垫稳,就开始了精彩的表演:只见他双手开弓,从立在盆里的锥形面团上各掐下一块小面团,同时放在石板上,用两只手掌分别一推,小面团已纸一般薄了。再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上边往起一拉,顺势由下向上,由外向里这么一绕,那薄薄的两条面片就变成圆筒筒,松松地套在食指上了,然后变戏法似地松手立在笼甑里。
接着继续同样的动作,每一个动作都是相当地优美和连贯。不到半个钟头,几斤莜面如变魔术一般都变成了成行陈列的莜面窝窝,??满了几节笼甑。而且薄厚均匀,形状一致。几拨人,每个人的面量不同,在笼里占的地盘也不等。但每人都是占一个三角形,中间留了明显的分界线。
为了山药蛋、莜面窝窝同时出锅。山药蛋在推窝窝中间,就提前搓洗干净,倒进锅里焖上了。待窝窝推完,坐在锅上,上面盖严实,便开始添炭拉风匣开蒸。 这时候,安顿好牲口的车倌们陆陆续续地进来了。破铺盖卷往后炕一扔,摘下头上的狗皮帽子,脱掉身上的白茬皮袄盘腿上炕。早有人从大瓮里舀上一大盆烂腌菜,直接倒上一股生胡麻油。每人连汤带水舀上大半碗,挑上一筷子油炸辣椒,围成一圈等待揭笼。
热气腾腾的大笼端上来了,真正的盛筵开始了。每人先拾起一颗热山药蛋,手烫的颠颠达达,剥了皮扔在碗里厾烂,再用筷子叉一大片窝窝入碗,然后争先恐后地往嘴里送。嚼的动作似乎都没有,你眼睛看到的是筷子翻飞,耳朵里听到的是咕噜噜的吞咽声,顷刻间一大笼莜面像被蝗虫扫荡过了一般不见踪影。第二笼上来仍如落叶秋风,如此往复,直至灶上所有的笼甑里都干干净净。此时,掌柜的不失时机地给每个人都满满地舀上一碗蒸锅水,称作原汤化原食。众人都捧起大碗“哹哹②”地吹着,吸溜溜地喝着,头上沁出密密的汗珠来,那漂在水上的红油花打着转儿消失在每一张贪婪的大嘴里。 当惬意的人们靠在行李卷上,叼着旱烟锅有一搭没一搭地呱啦着闲话,这才是一天最美妙的时刻。
清《湖北通志》曾提及裸燕麦,作者在考证东南部少数民族舂面炒食时说:“入酥为糍粑,其味如荞面,耐饥,穷黎嗜之,性寒,食之者多饮烧酒,寝火炕,以解其凝滞”。可见吃莜面,睡凉炕是不行的。
昔日在雁北,不仅赶车的出门要带一口袋莜面,乡镇企业的工人、住校的学生也都是从家里带一口袋莜面,交给伙房。出门走亲戚,也带几斤莜面去做客。这是地域特色,不说不行。
关于莜面的趣闻很多。我有一位同事,孩子在北京,退休后去北京定居。他和我说,不知道甚原因,莜面在北京蒸不熟。于是他反反复复地蒸,十分钟蒸不熟,蒸十五分,十五分蒸不熟,蒸二十分。结果越蒸越黏,黏成一团,撕不开,吃时粘牙。
当时,他们普遍认为莜面离开内蒙蒸不熟。我就特别纳闷,咋可能呢?是不是北京的水不行?后来,他每次回北京,就从呼市用大塑料桶带水过去,结果还是不行。
可这薄薄的一笼莜面,总不能像蒸馒头似的蒸上半个小时吧?后来,他就试着往下减时间:十分、八分、五分、三分,一分一分地往下减,结果发现在内蒙蒸六七分钟的莜面在北京蒸三五分钟就熟了。
道理在哪呢?原来这位老兄是按在内蒙古蒸莜面的时间蒸的。但内蒙古属于高原、海拔高啊。唉,闹了半天,就这么个小问题!害得他每天憋在厨房里,看见莜面就恶心。
那年我下乡去武川支农,不会和莜面,请教老乡,老乡说,用滚水和莜面,然后使劲揉搓面团,面团揉到“噗噗”放屁,即可拿捏成形上笼蒸熟。
那次我和莜面,揉了整整一上午,直到同学们回来,我还在揉。他们问我,你咋没完没了地揉?我说,我揉到现在还没放屁呢!他们哈哈大笑起来,说:“老韩啊老韩,老乡说的放屁,是指把面团里的空气排除干净,又不是让你放屁!”哈哈哈,众人都大笑起来。
一天,下地时我和老乡开玩笑说:“听说你们后山的莜面窝窝不咋卫生啊,女人们和好面,揪一块下来,卷起裤腿,就在大腿上搓,搓完就大腿根儿那一溜溜是白的。”那个贫农老汉有点不高兴,说,“你们呼市的玉茭面窝窝就卫生啦?老娘们和好面,把老爷们那玩意儿扒拉硬了,抓块面往上一顶,一个玉茭面窝窝就成了。”人们哄堂大笑,闹得我下不来台。
听说那个贫农老汉的儿子很出息,大学毕业后留京工作。时间长了想吃家乡的莜面,就写信给父母。过了一段时间,莜面寄到了北京。他又写信问咋做?回信说:滚水泼起,圪都搋起,接热就吃。后来他吃完就病了,又写信给家里诉说此事。害的老父母来了趟北京,问他咋做的。他就一边做一边说:滚水泼起,圪都搋起,接热就吃。老父母气的想打他:念书念愣啦!你不知道搓鱼鱼、推窝窝?不知道还要上笼蒸?
这个后生现在在美国加州交通局供职。他上次回来,特意带走一口袋莜面和擦山药丝用的礤子。他说不习惯美利坚的西餐,很怀念家乡的莜面和山药蛋。每当吃不下甜腻腻的奶油面包时,他就自己做莜面吃。哪怕是最简单的推刨渣子、搅拿糕呢,也吃得踏实、吃得自在,吃得有底气。在洛杉矶吃家乡的莜面,有一种血脉的亲近,有一种骨子里的豪迈。就像身上注入了魔法,浑身有使不完的劲。
后记:
燕麦,《尔雅》中称为“蘥”,其解释说:“蘥,雀麦”。这里的雀麦就是燕麦。《本草纲目》亦称“雀麦”,并进一步阐释说:“燕麦多为野生,因燕雀所食,故名。”
莜麦一词始见于年的《瑟谢丛谈》。燕麦有“裸燕麦”“皮燕麦”之分,莜麦即属裸燕麦。皮燕麦成熟时内外稃紧抱子粒,不易分离;而莜麦成熟时子粒与外稃自行分离,犹如女优脱尽外衣,胴体毕露。此即莜麦与燕麦的本质区别。
莜麦,《穆天子传》称“焚麦”;《黄帝内经》称“迦师”;《广志》称“折草”;《稗海博志》称“燕麦”;《史记》称“斯”;《唐本草》称“麦”等等,名称之多,说明莜麦生产在我国历史久远。
杨升庵《丹铅总录》记载:油麦“阴山南北皆有之,土人以为朝夕常食”。
《绥远通志稿》称“莜麦,一作油麦,即燕麦也,旱瘠之地亦宜播种,(阴)山前、山后各县均广种之。”
《古丰识略》记载“油麦一种,性耐寒,而畏霜,关外种者极多。”
莜麦最早可能起源于华北的高寒地区,后来逐渐成为北部高寒区主要粮食作物之一,并从唐代始,从内蒙、新疆、西藏等处被引种到俄罗斯、北美、智利等地。
注①:甑(甑正读zeng旧读jing,北方酒行俗称净。原浆酒北方酒行叫做净流),原本是古时一种带有箅子用来蒸食物的器皿,呈圆筒形、上口略大于下口,似锅像桶,多用细密无气味的木材制作。
注②:哹,《汉语大字典》注音fú,《玉篇?口部》解释说:“哹,吹声也。”唐玄应《一切经音义》卷二十引《埤苍》解释说:“哹,吹气声也。”《集韵?尤韵》解释说:“哹,喉中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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